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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生命必须倒计时,我更要珍惜每次弹琴时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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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洪进

在北京六里桥军休所一间洒满阳光、面朝花园的房间,87岁的钢琴家倪洪进坐在钢琴前,踏板下方的地板已经被鞋跟磨出一个印子。房间里并没有别的,只有一架三角钢琴、一架立式钢琴、一张小沙发,以及堆放的乐谱和墙上的肖邦画像。“我弹了,你听着,看这遍怎么样。”倪洪进语气坚定、声音有力。她也许在对自己说,也许在对“肖邦”说,总之决心把眼下这遍琴弹好。

六里桥的钟声

上午吃过早餐,下午午休之后,一天中两段最好的时光,倪洪进都在练琴。每天琴声如约响起,就像她的名字“洪进”一样,喊着前进的口号,被邻居们称为“六里桥的钟声”。

“我的听力、视力都有退化,难免‘丢’曲子,我尽量背。”倪洪进轮流演奏,逐一检查背谱。弹琴时,她一人分饰三角:首先是曲作者——理性地分析作品结构、曲式和声;然后是教师——指导自己弹琴,帮助自己解决技术问题;同时是听众——一边演奏一边欣赏音乐。三个角色各司其职,谁也不能抢戏。“你不能太欣赏自己而没有理性,也不能太理性而把音乐弹得很‘干’,更不要过于追求技术。毕竟我们不是运动员,不必要拿着秒表掐弹奏速度。三者平衡不是一日之功,只能靠日复一日地练琴。”

倪洪进喜欢以琴会友,尤其是近期练的曲目,希望弹给同行、朋友听。前阵子,钢琴家周铭孙来探望她,想听她最近练的肖邦《b小调第三钢琴奏鸣曲》。前一天晚上,倪洪进把曲子又好好过了一遍,仔细明确谱上的标记和要求,忘记了厨房的炉子上还坐着锅,发现时锅都烧糊了。当天,她演奏了肖邦《b小调第三钢琴奏鸣曲》全部四个乐章。“倪老师全神贯注地投入音乐,我们感受着细致的音乐处理、真挚的音乐歌唱与流动、多种的音乐色彩与感情的变化,以及对各种强弱快慢的适度操控和把握。看着倪老师那清瘦的身影、俊朗的轮廓,与沉浸在音乐之中的演奏状态,真是令人十分感动与感叹。”周铭孙感慨万千。

以前,倪洪进每天至少练6个小时,现在由于身体原因每天只能练琴两个小时,还要分成两三次。年,医院查出胃癌,学生专程从太原赶来照看她。从此,她以坚强的毅力对抗病魔,虽然每次练琴几乎要耗尽自己,“但是精神是丰盈的。弹琴时,我才觉得自己是与精神同在的,是活着的。”

倪洪进享受独处,独居二十年来生活充实自在,“独处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以排除外界干扰,静下心来专注练琴、思考问题。”年夏天,深居简出的她却长途跋涉,在女儿陪伴下前往莫斯科旅行,在莫斯科音乐学院旁边住了半个月。莫斯科音乐学院在赫尔岑大街,离克里姆林宫不远,从有些教室的窗子里可以看到克里姆林宫的大钟。赫尔岑大街跟毗邻的高尔基大街、阿尔巴特大街相比,是条不显眼的街道。从学院出来,经过长长的丁香、菩提树林荫道,便可步行至普希金的全身铜像。这条大街,倪洪进曾经走了5年。年,19岁的她乘坐留苏专列,来到这里学习。

一扇大门紧闭,一扇大门敞开

莫斯科柴科夫斯基音乐学院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它建立于年,首任院长为俄罗斯钢琴家、作曲家尼古拉·鲁宾斯坦。“喏,这就是目前在我院的全部中国学生了。”女秘书指着挤在一张长沙发上的学生,向莫斯科音乐学院院长阿列克山大·瓦西里耶维奇·斯维什尼科夫介绍道。年秋,倪洪进和一起刚入学的严良堃、杜鸣心、刘志刚、黄晓和、林应荣、徐宜,在老同学李德伦、吴祖强和郭淑珍的带领下接受了院长的接见。

倪洪进的主科老师符拉基斯拉夫·米哈依洛维奇·爱泼斯坦,师从于莫斯科音乐学院四大钢琴教研室之一的奠基人伊古姆诺夫,学成后成为大师的助教。上第一堂主课时,倪洪进便感受到了与当地学生的差距。走进教室,她看见一位女生正在背谱演奏,弹得非常完整,“原来这里的学生是这样回主课的!”倪洪进差点没立刻退出课室,请求回去重练后再来上课。从此,她早起晚睡,拼命想练到跟别的同学一样,背出来,弹得完整后再去上课。爱泼斯坦看出她的压力,说:“你先来上课,别管背出来没有。”有时,倪洪进好不容易费劲地背完整了去回课,老师却要求重练、改过。原来她只是照谱面上的音符、节拍把谱子连起来了,而老师要求的是揭示出作曲家在谱子里的音乐内涵。入学初期,在没有形成一读谱就追求音乐效果的习惯之前,老师反而要她别练得太成型,以免再花时间来改那些有碍音乐表现的弹法。

莫斯科音乐学院提供的学生琴房有限。教室白天上课,练琴只能早上或晚上。常常学习到凌晨一两点钟才睡觉的倪洪进,第二天天不亮又去学校练琴。一次,她早起后摸黑拎着两只鞋,蹑手蹑脚走到厨房,煮一杯黑咖啡,喝完,轻轻关上门,去学校练琴。天亮回来,大家看到她一愣。“脚上的鞋,一只黄色,一只黑色,摩登吧!”倪洪进笑道,当时全身心投入到音乐,哪还有心思想别的。年轻的倪洪进沉浸在当大演奏家的梦想中,只想去弹琴。有时候课排得满,她奔波于不同教室,连跑去小卖部买个沙拉的时间都没有。结束一天的学习已是晚上,倪洪进去小卖部买个面包,饿得等不及回宿舍,在路上就吃了。有时下课晚了,她赶到时小卖部已关门,只能饿着肚子回宿舍。回国后很长时间,倪洪进还会梦到“赶到面包店,却大门紧闭”的场景。

倪洪进住在学院后面的基斯洛夫斯基街的宿舍,只需五分钟就可赶到学校。这是一栋单元楼,老作曲家盖基凯也住在那里。他年事已高,时任学院的管风琴教授。这是一个平易近人的慈祥老人。只要在路上和他相遇,无论多冷的天,他都脱帽致意。他去世后,他的夫人将一把先生用过的钢琴调音扳手赠予倪洪进做纪念。倪洪进一直珍藏着这件礼物,直到年回莫斯科音乐学院故地重游时,把它回赠给现任校长。

莫斯科音乐学院5年本科修毕后,要进行毕业考试,钢琴主科的考试内容是弹分钟的曲目。考试对外公开演出,统称国家考试。毕业文凭由院长、系主任签发,还附有一份5年本科内各科考试的成绩单和毕业曲目的评分。倪洪进得到了可以从事“独奏、伴奏、教学”的优秀毕业文凭。她作为毕业生代表,在毕业典礼上致辞,典礼后举行音乐会,她弹了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第十二首。

5年学习带给倪洪进的不止是毕业文凭、专业技术,更不是几首高难度曲目。倪洪进深刻感受到音乐在当地大众生活中的无处不在,“我们应该看到,高精尖人才只能是在广阔丰沃的文化土壤中长期培植才能成长收获。”24岁的倪洪进回国后,毅然投身教学,先后执教于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学院、解放军艺术学院,在长期教学工作的同时,仍然活跃于国内外演奏舞台。“一般看来或许觉得,有了这样的资历、条件足可以平步前行、指待青云了。然而,倪洪进是绝不会做出安适、轻松的选择的。”音乐评论家周荫昌曾感慨,“倪洪进,是追求事业、奋斗不息、不知疲倦的倪洪进,直到现在。”

“洋”画笔描摹中国精气神

倪洪进,年生于北京,后举家迁往上海。抗战时期,她与全家挤在一间十四五平方米的上海小弄堂里。课外活动除了在弄堂里玩,就是看书,从《开明少年》读到《西风》《万象》等杂志,再到老舍、丰子恺、青主、张爱玲、苏青等写的书。她的父亲倪秋平是京剧大师梅兰芳的琴师,儿时的倪洪进,对于音乐的认知便仅限于家里的京剧、弄堂里邻居家收音机播放的绍兴戏、评弹和流行歌曲如《蔷薇处处开》等,学钢琴是无从谈起的。“家里没琴,也没地方放琴,只有对面亭子间里有时传出些钢琴声。”倪洪进对钢琴很感兴趣,家人就领她去那个亭子间,跟在“音专”学声乐的大学生郑守燕学琴,“第一课就教我学弹音阶,要我学视唱,每天要我过去练一个小时。”

倪洪进热爱钢琴又极具天赋,于是家里给她换了钢琴教师,又凑钱买了一台旧立式钢琴,放在祖母家里。倪洪进每天放学后到祖母家去练琴。这6年的业余学琴时光,以及几位老师的教导,对幼时的倪洪进有很大影响。第一位老师郑守燕抓了视唱和音阶;第二位老师王邦声以他的琴声引发了倪洪进对钢琴的向往和追求;第三位老师陈瀛震是俄罗斯学派拉查罗夫的弟子,对她严格要求;最后一位老师施丹纳则为她考进上海国立音专做了准备。

12岁时,倪洪进被上海国立音专(上海音乐学院前身)破格录取为钢琴专业本科生,成为年纪最小的学生。年底,上海面临解放,学校也因此停课。开课之前,她和同学一起去找上海最知名的钢琴演奏家周广仁求教。周广仁上课的内容(抓基础技术、要求手臂手指结合、体验手臂重量等)和上课的方式(个别课结合集体课),对倪洪进来说都很新鲜,很有吸引力。她学得起劲,每天提前起床练琴,“我的琴声经常是和起床铃同时响起,有时会看到向隅副院长在琴房外面巡视并对我微笑。”倪洪进在学习演奏会上的表现屡次得到贺绿汀院长和向副院长的肯定,期末考试得到过年度最高分数97分。“跟周先生学了两年不到,这是我学钢琴以来,在技术上和音乐上进步最明显的时期。”半个多世纪来,倪洪进与周广仁保持着亦师亦友的交往,常常得到她的关心和帮助。

倪洪进的音乐创作也是在周广仁的鼓励下开始的。年,倪洪进从“五七干校”返城,重新回到教学岗位。当时,外国教材受到极严的限制,西洋教材只允许用作练习曲。于是,钢琴老师们“赶鸭子上架”,自己动手编写钢琴曲作教材。在以往多年教学实践中,倪洪进用外国的练习曲解决学生常见的技术课题,比如,练习车尔尼、克拉莫的作品,为弹古典风格作品作准备;练习莫什科夫斯基、肖邦的作品,为弹浪漫派的风格作准备。但是弹中国作品时,学生仍会遇到一些特殊问题,而且因长期受西方音乐影响,学生们对自己本民族的音调和表现手法却常常感到陌生,不知如何处理。“中国钢琴练习曲的作用不光从技术上,从音乐上看也是不可缺少的。”倪洪进用京昆曲牌作钢琴曲素材,写了一些钢琴练习曲,在家里弹给父亲听。父亲提醒她,“写中国曲子就要有中国味儿,要避免一到转调就‘洋腔’起来。为何不参考京剧戏腔中的移宫手法,使调性有变化而又不失中国味儿呢?”倪洪进按父亲的建议修改了用小开门音调写的左手练习曲。一听,果然比先前有意思,就一连又写了几首。每首都针对一个技术课题,用一个曲牌作基本音调。

几首用歌曲和现代京剧片断改编的钢琴曲陆续完成,有独奏的,有四手联弹的。她的“作业”上交后,得到了充分的肯定,黎英海、王震亚等教授、作曲家们也给她积极的鼓励和支持。“老前辈们很认真、很温和,他们觉得中国需要钢琴作品,小嫩芽需要呵护。”倪洪进认为,中国发展钢琴艺术,首先要有自己民族的钢琴作品群。她从改编现有的民间音乐开始,逐渐发展到以民族音乐的风格情趣进行原创,在深入生活、实地采风的基础上创作了表现壮族风情的《壮乡组曲》《基诺族儿歌变奏曲》;追忆生活经历,创作了有思想性的幻想曲《听评弹》《银锭桥》《古殿秋肃》等;为探求在钢琴音乐里表现深沉的民族文化与精神的历史积淀,写出了《圆明园漫步》。

“贯穿在她各种类型的作品之中,还有一种能使人感觉得到的、属于她自己的风韵,或者可以称之为倪洪进的特有的‘笔锋’‘文采’。”周荫昌发现,倪洪进的创作实际上遵循着几条未成文的自订原则:有所感才写;既然写了,就要把心底之情倾吐出来;技巧、手法广泛吸收、借鉴,“洋”一点也不怕,但精神气质必定是中国的、民族的;效果怎样,通过弹奏让自己也让别人在实际感悟中检验。

倪洪进认为,创作音乐与弹奏的关系应该是相辅相成的。一个人在进行音乐创作时,需要发掘自己的音乐思路,这时会有大量的内心听觉活动。在把这些内心听觉写成乐谱时,会通过演奏来进行检验:是否如实地记录了自己心里的效果。有过创作经历之后,在读别人创作的乐谱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在下键前先在心里感受作曲家心中的音乐。反之,只注意手下的弹奏,即使音符都弹对了,技巧也干净,得出的效果也难免与作者的意图大相径庭。

“年轻时练琴追求演奏遍数,现在练琴我更‘狡猾’了。因为时间有限,我只能提高效率,不知道自己还有几遍可以弹。”想到这里,倪洪进并不悲观,而是像她的名字一样积极乐观、向前进,“如果生命必须进入倒计时,那么,我就要更加珍惜现在,珍惜每次练琴的时间。既然我的琴声是‘六里桥的钟声’,那么,我活着一天就要敲一天。”

卢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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