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宇烈
近年来有的研究者提出,贯串于慧能和《坛经》中的主旨是佛性论思想,它是与般若空宗思想分别属于性质根本不同的两种思想体系的,决不能把这两者混同起来。因而认为,以往人们在谈及慧能思想时,把他同《金刚经》联系在一起,乃“是一种习而不察的历史误会”。对于《坛经》中一再援引《金刚般若》来说法,则解释说,“慧能是在用他的佛性思想理解《金刚》,是‘我注《金刚》’,而不是‘《金刚》注我’。”(见郭明朋著《坛经校释》序言,中华书局年第1版)我认为,这种说法也是值得商榷的。诚然,从缘起论上来说,般若系的“性空缘起”说与涅槃等系的“真如缘起”说是根本不同的。但是,一、禅宗的要旨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着重阐明的是解脱论上的方法问题。他们讨论佛性问题,也只是作为解脱论的基本前提来讨论的,而并没有从宇宙缘起论上去使用佛性的概念。因此,也就很难说它与般若性空思想绝对对立而排斥。二、在中国佛教的发展过程中,融会空、有,性、相等不同思想,自南北朝以来不乏其人,为什么至慧能、神会就不能融涅槃与般若于一炉呢?
相传,禅宗是以“方便取证”称著的。如唐杜朏在《传法宝纪序》中说:“自达摩之后,师资开道,皆善以方便取证于心,随所发言,略无系说。”因此,按照说法的需要,吸取不同佛教经典以为根据,融不同思想于一体,是完全可能的。一般研究者都认为,禅宗自四祖道信开始已引入一些般若思想,这不但在南宗一系的著述中是这样宣传的,就是在北宗一系的著述中也有这样的记载。如唐净觉的《楞伽师资记》是记述神秀一系北宗传法系统的书,然其中说到道信说法时,“要以《楞伽经》诸佛心第一,又依《文殊说般若经》一行三昧”。又记述神秀答武则天“依何典诰”之问时,也说“依《文殊说般若经》一行三昧”。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初期禅宗由仅依《楞伽经》而发展到兼取《文殊说般若经》的情况。《神会语录》的最后部分,编造出自达摩至慧能均以《金刚般若经》传法印心的谎言,当然是不可信的。但是,在慧能、神会所提倡的顿悟法门中,吸收了大量的般若思想,则是不能讳言的。因此,社会特别强调出《金刚般若经》来作为传法宗经,也是事出有因的。
我认为,敦煌本《坛经》中着重提倡般若三昧,声称“但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卷,即得见性入般若三昧”,是有其历史原因的。此《坛经》的出现,可说是直接针对着北宗渐修法门的。从《坛经》中慧能的批评看,北宗渐修法门存在的问题,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一、定慧不等。从而批评说:“学道之人作意,莫言先定发慧,先慧发定,定慧各别。作此见者,法有二相,口说善,心不善,定慧不等。”(第十三节)二、看心看净。对此批评说:“又有人教坐,看心看净,不动不起。从此置功,迷人不悟,便执成颠。”(第十四节)三、假外修。如批评说:“若外求善知识,望得解脱,无有是处。”(第三十一节)总起来说,北宗的渐修法门是“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见神会《南阳和尚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而这样的方法在南宗的顿悟法门看来,则是“障菩提”者(同上)。为什么如此说呢?因为在南宗顿悟法门看来,北宗的渐修法门还是有所用心,有所执著。所以神会批评那种用心作意者说:“声闻修空住空,即被空缚。若修定住定,即被定缚;若修净住净,被静缚;若修寂住寂,被寂缚。是故《般若经》云:若取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神会语录》第十一节)
敦煌本坛经
敦煌本《坛经》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神秀派其门人志诚隐瞒身份去慧能那里听法,结果被慧能说悟,于是便坦白了自己的来意。然后他向慧能介绍了神秀教人“戒定慧”的具体内容是:“诸恶莫作名为戒,诸善奉行名为慧,自净其意名为定。”慧能听后,立即表示他的见解与此不同。他说:“吾所见处,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乱自性定,心地无痴自性慧。”又说:“汝师戒定慧劝小根智人,吾戒定慧劝上人,得悟自性,亦不立戒定慧。”志诚进一步问:“不立如何?”慧能答道:“自性无非、无乱、无痴,念念般若观照,常离法相,有何可立!自性顿修、亦无渐契,所以不立。”于是志诚即为门人,不离左右。(见第四十一节)
从这则故事的对答中,可以看到,慧能认为神秀那种“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自净其意”,乃至于“凝心”、“住心”、“起心”、“摄心”、“看心”、“看净”等,显然都还是有着于法相,而未悟了自性清净之理。对此,慧能还有进一步的阐发,他说:“善知识,此法门中,坐禅元不著心,亦不著净,亦不言不动。若言看心,心元是妄,妄如幻故,无所看也。若言看净,人性本净,为妄意故,盖覆真如,离妄念本性净;不见自性本净,起心看净,却生净妄,妄无处所,故知看者却是妄也。净无形相,却立净相,言是功夫,作此见者,障自本性,却被净缚。……看心看净,却是障道因缘。”(第十八节)又说:“外离相曰禅,内不乱曰定。”(第十九节)神会也说:“不见身相,名为正定;不见心相,名为正慧。”(《神会语录》第二十一节)
同时,从以上那则故事中对“戒定慧”的不同见解,也只可看作是对神秀和慧能在弘忍处各自所呈悟法偈的最好注释。神秀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正是典型的着相(菩提树、明镜台)、假修(勤拂拭)而求悟。慧能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则正是离相自悟本性。针对北宗神秀一系的着相、住心、看净,南宗慧能、神会一系大力倡导无念、无相、无住的顿悟法门。关于这一法门的内容,敦煌本《坛经》中有十分详细的论述:
“善知识,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何名为相?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不念;无住者,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无有断绝,若一念断绝,法身即是离色身。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于一切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此是以无住为本。善知识,但离一切相,是无相,但能离相,性体清净,此是以无相为体。于一切境上不梁,名为无念,于自念上离境,不于法上生念。若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断即死,别处受生。学道者用心,莫不思法意,自错尚可,更劝他人迷,不自见迷,又谤经法,是以立无念为宗。即缘迷人于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见,一切尘劳妄念,从此而生。然此教门立无念为宗,世人离见,不起于念,若无有念,无念亦不立……”(第十七节)类似的论述在神会的著作中也不胜枚举。
从以上所介绍的无念、无相、无住顿悟法门,显然是从般若学中吸收来的。传言慧能于弘忍处听《金刚经》至于“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即便大悟,并非毫无根据之谈。关于“无相”的理论,是般若思想的一个重要内容。《金刚经》的全部内容,可以说是围绕着“无相”这个主题展开的。所谓“无相”并不是灭相而无,而是要认识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如能“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金刚经》)。这也就是般若学反复声明的“色之性空,非色败空”。敦煌本《坛经》中所说的:“无念法者,见一切法,不著一切法;遍一切处,不著一切处,常净自性。使六识从六门走出,于六尘中,不离不染,来去自由,即是法缚,即名边见。”(第三十一节)王维在《六祖能禅师碑铭》中也提到慧能教理之一是“根尘不灭,非色灭空”。从这些论述中,我们更可以清楚地了解慧能、神会与般若学的理论联系了。相传为著名般若学者僧肇所作《肇论》中的“宗本义”,有这样一段话:“夫不存无以观法者,可谓识法实相矣。是谓观有而无所取相。然则法相为无相之相,圣人之心为住无所住矣。”慧能、神会对无念、无相、无住的论述与此基本一致。这也正是后来的禅宗学者都十分推崇僧肇及其《肇论》的原因。
为了彻底破除北宗住相的渐修法门,慧能、神会把般若学的遮诠之法,也运用到底了。如“一行三昧”是禅宗南北两宗都提倡的法门,但敦煌本《坛经》中却指出,“迷人著法相,执一行三昧,直言坐不动,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若如是,此法同无情,却是障道因缘”(第十四节)。这就是说,“一行三昧”用之不当也会成为“障道因缘”的。又如神会在《与拓拔开府书》中说:“但一切众生,心本无相。所言相者,并是妄心。何者是妄?所作意住心,取空取净,乃至起心求证菩提涅般,并属虚妄。”(见《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第页)甚至在我们上面引述的《曹溪大师传》中,也可以看到这样的话:“道毕竟无得无证,岂况坐禅?”如果联系《金刚经》所说的:“须菩提,汝勿谓如来作是念;我当有所说法。莫作是念。何以故?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加以比较一番的话,我们说,敦煌本《坛经》,或者说慧能、神会一系禅宗南宗,已不是一般地引用几句《金刚经》中的话,来为自己的思想服务一下,而是确实地吸收了许多般若系的思想,来为他们的“自性清净”、“本性自有般若之智”的顿悟法门作理论论证了。因此,我认为可以这样说,以慧能、神会为代表的初期禅宗,在解脱论的方法论上,是以般若学为基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