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克飞
昨天晚上的世界杯赛场上,伊朗队以2:6不敌本届大赛整体身价排名第一的英格兰队。对于伊朗队而言,这场比赛虽败犹荣。若非主力门将在第20分钟便意外因伤下场,打乱全队节奏,比分未必如此悬殊。更重要的是,伊朗人的表现超越了赛场,也赢得了世界的尊重。
在赛前发布会上,队长哈伊萨菲向世界宣告:“我们的人民不幸福。我们在这里踢球,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该发声,或者我们作为球员不尊重自己的人民。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他们。”
比赛开始前,伊朗队员拒唱国歌,以表达对国内女性争取自由的支持。镜头还转向一位看台上的伊朗女球迷,她的泪水同样打动世界。
图源:凤凰网图源:凤凰网
两个月前,22岁的伊朗女性玛莎·阿米尼在拘留期间死亡。此前,她因违反伊朗对女性的头巾规定而遭拘捕。她的死引发伊朗民众抗议,当局也进行血腥镇压。目前伊朗已有1.5万人在抗议活动中被捕,人丧生,其中43名儿童和25名妇女。
被捕者中包括了伊朗足球传奇人物阿里·代伊。这位曾经为伊朗国家队打进个进球,长期保持国家队进球世界纪录(年才被C罗超越)的球员,在伊朗有着极高的人气和地位,也拥有足以安然度过一生的财富,只要他选择沉默,就可以享受自己的优渥生活,但他选择了与伊朗民众站在一起。
伊朗国家队的现役国脚们也拒绝沉默,纷纷指责当局行为。头号球星萨达尔·阿兹蒙多次在社交媒体上表达自己的立场,对女性同胞进行声援。
今年9月,伊朗国家队在两场热身赛中遮住了国家队徽章。前些日子,他们在与尼加拉瓜的友谊赛中也拒唱国歌。很显然,这些在伊朗出生并成长的球员们,并没有盲目的“感恩”之心。他们深深知道,感恩不等于容忍恶行,明辨是非才是对这片土地的真爱。
伊朗国家队球员的这种做法,其实冒着巨大风险。他们的前途甚至家人的命运,其实都系于伊朗政府之手。但他们选择了这个世界的正常价值观,并尽力捍卫。伊朗国家队主教练奎罗斯也表示:“球员们可以自由抗议,就像任何其他国家的球员一样,只要这符合世界杯规定,契合比赛精神。”
伊朗的赛场对手英格兰队同样值得称赞。年开始,英格兰队在每场比赛前都会进行单膝跪地的仪式,以抗议种族歧视。他们试图通过这一行为,告诉全世界何为“包容”。
足球与政治的联系一直有之。原本就关系不睦的萨尔瓦多与洪都拉斯,年时因为世界杯预选赛中的球迷冲突,引发两国战争。年,乌拉圭国家队夺得美洲杯冠军后,球迷在庆祝游行中“顺便”抗议已经统治乌拉圭十年、其间采取各种高压手段的军政府,即使遭到镇压也不后退,由此引发的反对运动最终使得乌拉圭军政府在一年后提前进行大选,乌拉圭终于迎来新生。年,一些伊朗妇女堵在足球场入口,希望入场看球,将之作为争取女性自由的一次行动。她们的“成果”是进入球场观看下半场比赛,成为年以来第一批进入体育场的伊朗女性。在足球气氛狂热、政局时常动荡的南美,足球与政治更是密不可分。比如玻利维亚总统埃沃·莫拉莱斯就曾于54岁时加入一支职业球队,并象征性地上场踢球,争取民众支持……
不可否认,政治曾一次次侵袭足球,但与此同时,足球也曾一次次战胜政治,并捍卫着这个世界的正常价值观。东欧足球的变迁,就是最好的例子
01前东德足球:唯一的世界杯经历,要去西德比赛
位于柏林菩提树下大道的东德博物馆,可算是柏林的必游点。这里有上万件展品,为了重现昔日东德人的生活,展墙大多采用抽屉展柜的形式,可以随意拉开,部分区域还复原了东德家庭生活,你可以进厨房,可以坐在沙发上看东德新闻,可以打开东德家庭的衣柜和酒柜随便翻看……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年西德世界杯的展示,那是东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参加世界杯,而且恰恰要穿过柏林墙去比赛,它也被列入东德的社会成就。
我生也晚,而且即使生得早,那时的中国也不转播世界杯。因此,我对年世界杯的认识,完全来自书籍资料。
当时,东西德分在同组,西德队以0:1告负,爆出世界杯史上最大冷门之一。但人们大都认为,西德队是出于战略故意输球,纯粹为了避免在下一阶段遭遇荷兰等强敌。事实也是如此,当时世界杯第二轮也采取小组赛形式,东德队小组出线后,与荷兰、巴西和阿根廷等几大强队分在同组,结果1平2负列小组第三未能继续前行,反倒是在第二阶段分在相对较弱小组的西德队,获得了那届世界杯的冠军。
当年的东欧国家,在体育领域紧跟苏联,均采用举国体制,但足球偏偏是举国体制很难搞好的项目。东欧不乏足球强国,但他们依靠的往往是天赋和热情,而非举国体制。相比世界杯,东德政府更喜欢在奥运会上刷数据,因为奥运会上有大量个体项目,你把几个人关在一个房子里狠狠练上几年,就会很有机会。
东德作为一个弹丸小国,在奥运会上的成就极其惊人。年首次参加奥运会就拿到9块金牌,位列第五;年获得20块金牌,排名第三;年拿到40块金牌,排名第二;年在西方国家进行抵制的情况下,拿到47块金牌,排名第二;年获得37块金牌,排名依旧是第二。三次屈居亚军,都是输给了苏联老大哥,但老大哥是不能超越的,对不?至于年洛杉矶奥运会,东德同样紧跟老大哥,与其他东欧国家一样抵制了这次大赛。
那么,东德是不是世界第二体育强国?当然不是。从国土面积和人口数量来说,即使东德人个个天赋异禀,也不可能如此大面积出现世界冠军级的运动员。
很多年后,泡沫被揭穿。东德狂揽奥运奖牌、频破世界纪录的背后,是各种兴奋剂的广泛使用。年,前欧洲铅球冠军克利格接受了变性手术,她痛斥前东德政府,称“对我来说,噩梦还在继续,我甚至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性别,可恶的兴奋剂把我变成了男人。”
据统计,东德曾长期让上万名运动员服用禁药,甚至在幼儿体育中广泛使用,已造成百余人猝死,还有许多女运动员失去生育能力。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东德乃至苏联老大哥为何一向重视奥运多于足球,因为足球更看重天赋和技术,兴奋剂没什么用武之地。
柏林墙倒塌后的德国体育走向也印证了东德体育的黑幕。统一后的德国,非但没有“1+1=2”的效果,奥运金牌数目还一路走低,恰恰符合了西德一直以来的体育政策:重视民众体育,不唯金牌论。
东德并非唯一,前东欧国家大都有兴奋剂黑幕,无非多与少的分别。兴奋剂确实是世界体育绕不过去的阴影,但区别在于,文明国家的禁药问题多半是个人诚信问题,但像东德这样则是国家操控的黑幕。它们对金牌极度饥渴,不惜为之灭绝人性,不惜大肆浪费国家财富、资源,其根源在于政治对体育的侵袭。于这些国家而言,奥运金牌的目的无非两个:对外展示成就和优越性,对内麻醉民众,消解社会不满。
02德累斯顿队的故事,见证阴云散去
拥有茨温格宫、圣母大教堂和杉普歌剧院的德累斯顿,是当之无愧的前东德最美城市。虽然在二战后期的德累斯顿大轰炸中,这座曾让无数人魂萦梦牵的城市几乎被夷为平地,但在二战后,尤其是在两德统一后,德国人通过各种老照片、建筑图纸和书籍资料,在废墟上原貌复建了整座城市。
这个城市曾有过一支著名球队。初一时,我开始购买《足球》报,并正式开始接触五大联赛,德累斯顿队当时还在德甲,我依稀还记得“前东德球队举步维艰”之类的说法。不久后,这支球队降级了,我也再未有过这支球队的消息,仅仅在足球经理游戏中尝试过执教它。目前,这支球队仍混迹于德丙联赛。
它的全称是德累斯顿迪纳摩队。对“迪纳摩”三字,老球迷都不会陌生。在前东欧国家的联赛中,冠以“迪纳摩”名号的球队非常多,其中不乏欧冠常客,如基辅迪纳摩、布加勒斯特迪纳摩、莫斯科迪纳摩、萨格勒布迪纳摩等。
基辅迪纳摩队
在斯拉夫语系里,它意味着秘密警察的控制。最先提出建立迪纳摩俱乐部的是契卡(即全俄肃反委员会,克格勃前身)创始人捷尔任斯基,之后东欧各国纷纷效仿,这些球队均从属于国安部门。
前东欧国家的球队名字,始终带有当年的痕迹。在西欧国家,球队的名字没有什么行政意味。但在曾经实行计划经济的国家,没有市场经济,也就没有真正的职业俱乐部,球队往往隶属于行政组织。在迪纳摩之外,还有代表劳动组织的“斯巴达”(如布拉格斯巴达、莫斯科斯巴达等)、从属铁路部门的“火车头”(如莫斯科火车头)、从属于军队的“中央陆军”(如莫斯科中央陆军、索菲亚中央陆军等)。
中国球迷也能在本土找到相应的例子,比如当年的八一队,曾被誉为“中国阿贾克斯”的天津火车头队等。在计划经济时代,军队系统可以在全国选材,加上福利保障相对稳定,一直都是强队,中国足球没进入职业化时,不止有八一队,还有沈阳部队等军区球队。这一点在篮球领域更明显,八一曾经是CBA霸主,济南部队、沈阳部队、南京部队等球队都曾经贡献过不少国手,直到职业联赛时代才相继因财政和改制问题解散。
秘密警察对球队的控制,并不仅仅体现在资金支持上,球员不可避免地被牵入政治。比如前东德的著名中锋基尔斯滕,就曾是东德安全局的情报人员。罗马尼亚足坛名宿波佩斯库据说也曾是特工。
基尔斯滕
球员如果不听话呢?三停?转会?你想得太美了。年,另一支东德大牌球队柏林迪纳摩队的球星埃根多夫转投凯泽斯劳滕,引来秘密警察不满,年,埃根多夫意外身亡,表面上是醉酒驾驶,但后来被透露是秘密警察的谋杀。
值得一提的是,柏林迪纳摩队为德累斯顿迪纳摩队“援建”而成,后来一度为当权者支持,因此在东德联赛中捞尽好处,它的越位进球往往不算是越位,它的点球数量总是联赛第一,裁判们曾被当权者招去谈话,被告知如果不对柏林迪纳摩队做有利吹罚,下半辈子就要在监狱度过。依靠这些盘外招,柏林迪纳摩队曾豪夺联赛十连冠。直到当权者在权力斗争中下台,球队才走上下坡路。
这样的柏林迪纳摩,在两德统一后的德国足坛完全没有出头之日。当然,那些前东德真正强队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降级后,德累斯顿迪纳摩队不但再也没有重返德甲,甚至还跌入更低级别的联赛。
但是,前东德的俱乐部无法适应市场化运作,仅仅是一个插曲。不可否认的是,两德统一后的足球,比以前更为纯粹了,与政治的距离越来越远。
年世界杯是中国第一次尝试转播世界杯,也是我第一次接触世界杯。就在那次世界杯期间,西德和东德宣布合并金融体制。年9月12日,临近两德正式统一时,东德队进行了最后一场国际比赛,客场2:0击败了比利时队,后来成为德国国家队旗帜的萨默尔梅开二度。在那场比赛中,除了萨默尔等少数球员外,大多数国家队主力都主动缺席,其中包括了基尔斯滕、D舒斯特尔和施泰因曼等名将。
那之后的德国足球,有过严重老化的低谷,有过青春风暴,有过成功,也有过失意,但不再有秘密警察,不再有被威胁下半生蹲监狱的裁判,不再有柏林迪纳摩那样的十连冠球队。
足球确实无法与政治绝缘,但我们有理由期待,一个好的社会让它们彼此更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