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前行代诗人不少都是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迁移到台湾这个岛国的。他们有的妻离子散,有的举目无亲,有的内心彷徨,不知所之。台湾当局的国民政府实现的禁闭政策,更是让生性敏感的台湾诗人感到种种压抑。传统文化的被冷落,西方文化的强势入侵,故乡的难以回归,这一切都让台湾前行代的作家陷入一种难以释怀的时空情绪中。
所谓的“时空的情绪性”指的就是诗人们在他们创作的意识中,将内心的情绪对象化于其意象时空中,让诗歌的时空为之变形,凸显某种境域的深度。此也如王国维所说的“有我之境”,因以我观物,则物皆染我之色彩。如诗人洛夫为了凸显他对于战乱中那种窒息隔膜的感觉,创造出的“石室”式时空,将人的命运融入情绪性的时空意象中,呈现一种诡异的色彩。“时空的情绪性”是台湾前行代诗人在吸收庄禅思想,结合西方存在主义思想,以及他们独特的个人人生经历而形成的独特的时空感受和诗歌境界。
如洛夫曾在诗中写道:
母亲在婴儿的睫毛间发现明日的隐忧/新娘亦是如此,危机在醉目中首次出现/每每在初夜被不相识的男人咬伤/在欢愉的节日里我们以讥讽感恩/把太阳当作夏日唯一的收获(《石室·27》)
在这段诗中,“母亲”是情绪的观看者。她在婴儿的睫毛中发现了未来的忧愁。新娘则在“醉目”中发现了隐忧。这种有无相生,祸福相依的的观念,也映射出诗人当时在战乱和飘泊中的一种忧患情绪,而这种情绪是通过诸如睫毛、醉目等空间化意象所体现出来的,情绪被观看的同时,也被空间化为人体的一部分。
诗句中的基督教用语“感恩”、“神”、“施舍”等,则将基督教的情绪融合到个人的情绪中,让我们看到这位“诗魔”的思想来源之庞杂。这首诗中频频出现“男人”和“母亲”、“婴儿”的等阴阳代表象征的对峙,似乎也意味着一种道家阴阳观念的具体化。“融情的庄禅体验”其实就是欲超脱却沉坠于苦难,欲看空却满心苦楚的情感体验和诗意表达,因其浓烈的情感性和现实性,往往比禅僧的禅诗更能动人心魄。
在《石室·30》中,洛夫展开对“石室”的时空体验的深刻反思。首先,他用被路人观看的“裸女“象征自我的肉体生命,并且将自己的肉身出现的世界隐喻成“石室”,而且用“哑然”来形容这一“石室”的隔绝性。诗人在着隔绝性的时空中感受到的是“嘲弄”。
接着,诗中写道:我是多么不信任这一片燃烧后的宁静/饮于忘川,你可曾见到上流飘来的一朵未开之花/故人不再莅临,而空白依然是一种最动人的颜色/我们依然用歌声在你的面前竖起一座山/只要无心舍弃那一句创造者的叮咛/你必将寻回那巍峨在飞翔之外
我们可以看出,诗人在石室的寂静环境中并不安心,而是不信任。但是由于诗人内心的顿悟,刹那间发现了它也可以让人内心平静,甚至产生顿悟之感。“一朵未开之花”的飘来,正是对这种“孤岛”般的孤独状态,一种欲悟未悟般的心境的诗意呈现。“空白”在诗人看来,是一种最动人的颜色。
这和庄周的“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的想法和禅宗“空故纳万物,静故了群动”有点联系。因为空,所以能容纳万物;因为白,故能照亮万物。另外,联系到本诗之初所言之“诞生”,则发现,此空白,也可能是一种“混沌”意识的呈现。混沌之中,一切“未开”,然只要“创造者”意识犹存,则开辟天地是必然的事情。“叮咛”则诉说着太初的道说,则万物皆有情,太初有言,抑或太初有为,皆在“空白”的时空意识中,隐藏起来,也将呈现出来。
最后,洛夫用超现实主义的典型手法,用歌声竖起山峰,似乎在宣告:要在心中成为万物之主,让一切在心体内形成巍峨的美。这样,诗人经历了由追寻生命的来源,到感到生命的禁闭,终于悟到生命澄明的诗学境界。洛夫曾说:“我理想中的诗,乃是透过具体而又鲜活的形象,以表现看似矛盾,而实际上又合乎普遍经验的诗。这种创作观念,也可以说是我国禅诗与超现实诗两者的结合。”
洛夫的诗歌正是这样,他于超现实主义中寻求想象力的突破,于禅宗中寻找真我的呈现,从而形成一种雄奇而又自然的诗歌风格。和洛夫的诗歌不同,周梦蝶的诗歌似乎更加寂寥,像一个世外之人用冷漠之眼穿越尘世,然而又悄然返回属于他个人的太虚世界隐居起来,品尝自己的孤独。
周梦蝶的诗歌爱将对立之物融成孤绝之境。如果说洛夫的的诗歌是融合超现实主义而成的,那么周梦蝶的诗歌则更加传统,也更加偏执一点。他是将个人的情绪性融入庄禅的思想中,铸就一种孤苦奇崛的“情禅”。
比如他写道:谁能于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在菩提树下。一个只有半个面孔的人/抬眼向天,以叹息回答/那欲自高处沉沉俯向他的蔚蓝
“火”与“雪”本来非可容之物,却在周梦蝶禅者的胸怀中融为一块,形成他外冷内热的诗歌境界。而诗中半脸之畸人让人想起《庄子》笔下那些貌丑德高的畸人。“雪中取火”和王维在雪地里画芭蕉一样,不是一种实在的景物,而是诗人内在情绪的外化映像。在禅宗中色空不二,理事无碍,则所有尘境意象皆一理之呈现,正是“以一统万,一月普现一切水。会万归一,一切水月一月摄”则于佛理中,水火皆理体之体现,故能容纳彼此。
此诗体现周梦蝶个人的情绪性时空的句子又出现了:“在菩提樹下。一個只有半個面孔的人/抬眼向天,以叹息回答”。“半个脸”意味着残缺,“叹息”意味着悲哀,则禅宗之圆融思想,也不能消除周梦蝶凄苦生涯之叹息,可见其叹息之深。连“菩提树”下的佛道,也无法让人生完满,可见此人生之难。
而“向天”一次,将诗人的时空情绪弥漫成一种“天问”,而这种“天问”,却只是带来一种命中注定的“欲”。“自高处”的时空之夐远,“沉沉”地俯向诗人,则诗人理欲纠结、色空纠结的命运,沉沉压在他深邃的灵魂上。本欲逃脱,却无法摆脱此时空中网状的“欲”。诗人沉郁悲凉的情感,只能继续纠结下去了。
在周梦蝶的另一首诗《七月》中同样描绘这这种寂寞的“情禅”:自鳕鱼低眼泪走出来的七月啊/淡淡的,蓝蓝的,高高的/迪奥琴尼斯在木桶中睡熟了/梦牵引着他,到古中国颍川底上游/看鬓发如草的许由正掬水洗耳/而鲲鹏底梦魂飙起如白夜/冷冷的风影泻下来,自庄周底眉角……/悲世界寥寂如此恻恻又飞回
“鳕鱼”是一种生活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海鱼,它生活在很深的海底,极其耐寒。因此,“自鳕鱼眼泪流出的七月”,正是象征一种冷中带热,亦冷亦热的心境。这种反语并置,辩证圆融的语言往往是禅家公案中经常使用的。
“在木桶的迪奥琴尼斯”,是多么自由的束缚,他躯体是不自由的,他的心灵却在自由中扩展到无限的时空中去。诗人贯通东西古今,幻想起古代的隐士许由,这位视皇位如粪土的隐士,正是诗人淡泊名利的心境体现。接着,诗人又想起了庄周和梭罗,这两位都是对自由和自然无比渴望的哲人,也在精神上指引着现实中局促的诗人:梦,还是醒着聪明?其实在诗人的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一片枫叶遮起了眼睛。
这首短诗囊括了周梦蝶诗歌的几个特点:第一,善于运用典故,特别是庄禅典故间接抒发自己的情感;第二、于古今中外、天上人间中遨游的“宇宙视角”来俯视人生,而又往往于弱小动物中寄托寂寥之思,造成巨大的时空反差;第三、情禅结合,于奇崛而又雅丽的语言中,抒发亘古寂寞之意。此中可以看出,周梦蝶的创作,不仅是具有很深的人生况味在其中,其创作态度也是极其严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