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可救
弘忍大师的邀约有其前提:“汝等终日只求福田,不求出离生死苦海;自性若迷,福何可救?”
所谓“福田”,是在现实世界(也就是表象世界)当中借助于不能完全被把握的、蕴藏着偶然性(同时遵循总体业报法则)的因缘,来完成某些事业。
“救”不是“帮助”,甚至常常站在“帮助”的反面。
“帮助”是help,“救”是save。
“福”的价值在于“帮助”,“般若”的价值在于“救”。
海德格尔《只有一个上帝能够拯救我们》当中的“救”是“save”。
因此,“save”有时可以翻译成“拯救”,有时可以翻译成“救渡”。
“拯救”强调的是从此岸的沉沦当中出离,“救渡”强调的是到达彼岸的完成。
某些时刻或某些个体所需要的是“帮助”,而不是“救”。所以龙门佛眼禅师说:「然有般兄弟受整理,有不受整理。有愚者,有智者。有可救,有不可救。」(《古尊宿语录》卷33)
在《显扬圣教论》中,以“可救”与“不可救”来进行两类对象的划分,“可救”的定义是“有三乘寂灭法性”,“不可救”的定义是“无三乘寂灭法性”。“寂灭法性”的有无,是划分可救与不可救的标准。
有人以为自己需要“救”,其实所需要的是“帮助”;有人以为自己需要“帮助”,其实所需要的是“救”。
不同种性的划分,也正是在“可救”与“不可救”基础上的进一步分类。
因此,五祖弘忍的话既不是从所谓的“福德”角度来说,也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知识”。后者落入文字符号当中,只是在象征世界当中与他者的无意识之间达成的某种暂时的契合。“取自本心般若之性”,破除了前者,也超越了后者。
09
位置
我们继续来看《坛经》中有关神秀写下那首著名的偈颂的记录:
「神秀作偈成已,数度欲呈,行至堂前,心中恍惚,遍身汗流,拟呈不得;前后经四日,一十三度呈偈不得。秀乃思惟:“不如向廊下书着,从他和尚看见,忽若道好,即出礼拜,云是秀作;若道不堪,枉向山中数年,受人礼拜,更修何道?”是夜三更,不使人知,自执灯,书偈于南廊壁间,呈心所见。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从文献的真实性来分类,公案当中有两种记录:作为旁观者可以如实触达的事实;以及作为想象的事件。“心中恍惚,遍身汗流”正属于后一类,在阅读公案时,需要将其予以括号处理。
但在这段记录当中,一个可以被旁观者如实意识到的事实则是:神秀对于自己所悟的事实或者是对于此事实的悟入程度并没有完全的把握,因此,才没有直接把偈颂呈递给五祖弘忍,而是采取了一种侧面的方式:书偈于南廊壁间。
由此可以得到一个并非凭空的证据:他之所说或许并不完全等于他之所是。
主体之所说往往不等于主体之所是,它或者低于主体之所是,或者高于主体之所是。
人常常就生存在一个夹缝当中的位置上,生存在所说与所是之间。
10
命运
《坛经》接下来继续记载:「秀书偈了,便却归房,人总不知。秀复思惟:“五祖明日见偈欢喜,即我与法有缘;若言不堪,自是我迷,宿业障重,不合得法。”圣意难测,房中思想,坐卧不安,直至五更。祖已知神秀入门未得,不见自性。」
拒绝的命运,往往才是真正的命运。拒绝的身份,往往才是真正的身份。
拒绝的命运与寻求的命运相同,拒绝是因为看见了,但这一种看见是一种超前的看见,寻求是因为并未看见,或者看见了却视若无睹。禅师常常以“只是你不肯承认”来对主体进行叩问,在“不肯承认”之中就包含了这一个拒绝。
而竭力请求的命运与身份,往往只是一种虚构的命运与身份。
请求与寻求不同,寻求朝向于未知的自我,而请求是面向于他人,要求获得他人的承认。
对于道理的寻求的过程也是如此。公案、语录真正的价值在于对话,而不在于给出确定性的答案。
即便当阅读者自以为获得了一个确定的答案,把这个答案书写在自己的签名栏中,真正要回答的问题却是:你在何种程度上认同于自己之所说?
11
勘验
根据记载,五祖弘忍接下来作出了两种相反的行动,一方面,“令门人炷香礼敬,尽诵此偈”,说:“但留此偈,与人诵持。依此偈修,免堕恶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另一方面,又召唤神秀入堂,告知:“汝作此偈,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并令神秀再作一偈来看。据记载,“神秀作礼而出。又经数日,作偈不成,心中恍惚,神思不安,犹如梦中,行坐不乐。”
在这一段记录中,我们可以看见两种相反的事实,在通常的理解中,对这两种事实是这样进行弥缝的,即把五祖对众人所说的话当作是一种策略性的言说,把其中“有大利益”的说法解读为能够获得修行的某些方便性的利益,但并不导向最终的证悟。这样一种理解,是把五祖对神秀所说的话当作是一种实言,以此来反向判断前面的话语是一种策略性的话语。然而,假如前者才是一种实言呢?如果这样的话,有没有可能对神秀所说的话才是一种策略性的话语?
因为问题并不在于神秀说出了什么,而在于他是否等于他所说的。
到此为止,考核并没有结束。考核(或用禅宗的术语,称之为“勘验”)是一个连续性的过程,但并不存在确定性的起点或终点,它随时开启或结束。主体在每一个时刻,都可以对自己作出重新选择,或对自己的话语作出重新解释,并始终握有选择或解释的自由。因此,接下来的话语,界定了应该在什么层面上来理解这一首偈颂。是在实相的究竟意义上?还是在未完成的意义上?对此,神秀抱之以沉默,这沉默作为一种回答,便将偈颂的意义暂时定位在了未完成的意义上。
话语的全部意义,取决于是谁在说,在什么意义上说,面对谁说。
而通过对话语的意义的揭示,我们完成了对主体的重新标定。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