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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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0/12/31 12:5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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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于一个完全没有文化的家庭,跟着寡居的祖母和母亲过日子。她们都一字不识。那时形容人们无文化,常说他们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出。我的祖母和母亲则更彻底,她们压根儿就没有名字。

家里的藏书每年一换,但只有一册,就是被俗称为“皇历”的那本历书。她们只能从书里的图画中数出当年是“几龙治水”,借以预测一年的天时。至于全年二十四个节气都发生在哪一天和什么时辰,编书人未能画成图像,她们自然也就辨认不出了。直到我上小学,家里上两代人的这个困惑才算解除,“皇历”也才得到了比较全面的利用。

真的,不要小看小学生。在我住过的那个杂院里,出个小学生,就算得上个知识分子。比如同院拉洋车的老郝叔,孩子多,拉了饥荒要“请会”(一种穷人之间的经济上的互助活动,但要出利息),就找到了我,叫我帮他起草一个“请会”的“通知”,其中包括本人遇到什么困难,为什么要发起这个活动,将要怎么办等等的内容。那时我顶多不到三年级,怎么写得了!但老郝叔鼓励我:“你照我说的写,他们都懂。”

我于是拿了毛笔、墨盒伏在老郝叔的炕上他家无桌,炕上只有一张席,硬而且平,伏在上面写字是极方便的就这样,他说我写,不大会儿的工夫,居然写出来了。随后又抄了若干份分别送出。“凡著诸竹帛者皆为文学”,讲起文学的定义来,是有这么一说的。那么,我替老郝叔起草的这篇“通知”,无疑是一篇为人生的文学了,何况还分送出去,也算是发表了的呢!

这篇出自老郝叔的心与口的好文章,我现在竟一句也记不起来了。老郝叔又早已作古。他无碑、无墓,所有的辛劳都化为汗水,洒在马路和胡同的土地上,即刻也就化为乌有。但对老郝叔,我老是不能忘记,总觉得再能为他做些什么才可以安心似的。

一个人的读书习惯,依我看,总是靠熏陶渐染逐步养成的,这就需要一个稍微好些的文化环境。我的家庭和所住的杂院,教给了我许多学校里学不到的知识,但就培养读书习惯而言,那不能说是好的文化环境。我正经上学只念到初中,且功课不好。虽然读了《苦儿努力记》,也没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一道稍微繁难的算术题,我憋住了,能找谁去?杂院里是没有这样的老师的。我后来所以还喜欢读点书,全靠我幸运地遇到了校内外的许多良师益友。

开始叫我接近了文艺的是孔德小学的老师们。

有一次,一位眼睛近视得很厉害而又不戴眼镜的老师,把我们几个同学招呼到他的宿舍里去,给我们诵读《罪恶的黑手》。他屋里哪儿都是书,光线显得很暗,所以他需要把诗集贴近鼻尖才能读得出。他的声音不洪亮,也无手势,读得很慢,却很动人。长大以后,我再没去读这首诗,然而它给我的印象,却始终留在脑海里。这位老师不久就不见了。当时,他为什么有这样的兴致叫几个孩子去听这首诗呢?我至今也不明白。每当路过孔德旧址,我还常常想起他来,我总觉得他或者是一位诗人,或者是一位革命者,老幻想着有一天会碰上他。

还有一位美术老师,是卫天霖先生。他是一位大画家,可是那时我们却全然不懂他的价值。

孔德学校有一间美术教室,小学部、中学部共用,无论大小学生一律要站在画架子前上美术课。先是铅笔画,铅笔要“6B”的,还要带上橡皮。后是学用炭条作画,炭条消耗大,向家里要钱时,已从大人的脸上窥出几分难色;待知道了擦炭笔画不能用橡皮而必须用烤过的面包时,我便不敢再回家去说了。记不清是我个人没学着炭笔画,还是卫先生更换了教法,反正是这个阶段不长,后来就改学画水彩不管我是否买得起炭条和面包,但卫先生这种在一两年内,多种画法都叫孩子们尝试一遍的做法,我是拥护的。

卫先生还有一种教法,我们当时也很喜欢。开始是静物写生,画小瓶小罐之类。过了一阵以后,又叫我们到户外去,先画校园里头,后来就去东华门外的筒子河。孩子们对跑出去画画快活无比。我们画,卫先生跟着看,他也好像很高兴。

一次写生,我画的地方前边是许多槐树,后边是一排矮松,再往后则是满墙的爬山虎。当时只知道看见的都要画上,哪里懂虚、实、疏、密这许多深奥的道理!结果,我的画画满了绿树、绿蔓、绿叶、绿茎,简直是绿得不可开交,一塌糊涂。

谁知这时候卫先生正站在我身后看,我扭头看见他,笑了;他看着我和我的那幅绿色作品,也笑了,而且还称赞了我。到底是称赞我的什么呢?是有几处画得好?还是勇气可嘉,什么都敢画?或者根本就不是称赞,只是一种对于失败者的无可奈何的安慰?当时我可没想这么多,反正是被老师夸了,就觉得了不起,就还要画。

此后,我画画的兴趣,越来越浓,差不多延续到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

对于卫天霖先生,我并不是为写这篇文章才想起他来的。时间还要早十来年。那时,首都剧场附近有一阵颇贴了一些所谓“揭露”卫先生“罪状”的印刷品。大家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都学会了一种本事,就是能够在通篇辱骂的文字里看出一个人的真价值来。我也正是从那些印刷品里才知道,原来第一个引导我接近了艺术的竟是这样一位大人物,我不禁骄傲了。

前两年,美术馆举办了先生的画展,我去看了。我在先生的自画像前,伫立了许久。他并没有把自己画得如何的色彩斑斓,还是他教我们时那样的平凡。我不知道美术界里对他是怎样评价,我只觉得他曾是一位默默的播种者,他曾在孩子们的心里播下了美的种子。而美育,我以为,对孩子们的健康成长是非常重要的。

从十五岁那年起,我就上不起学了。

我上学是由本家供给的。那时祖母已殁,只剩下母亲和我。本家们有的给我们些钱,贴补吃喝;有的给我们间房住;有的灵活些,告诉我们什么时候缺吃的了,到他家去,添两双筷子总还可以;而有一家就是专门供我一年两次的学费。十五岁以前,我受到的就是这么一种“集体培养”。但是,就在那年的冬天,这位本家来到母亲和我的屋里。

“干什么呢?”他问。

“温书,准备寒假考试。”我答。

“别考了。现在大伙都不富裕,你也不小了,出去找点事做吧。”

我沉默了,母亲也无言。吃人嘴短,还能说什么呢?于是我合上了笔记本和书,从此结束了我的学生生涯。

“找点事做”,那时很难。先要买些“履历片”回来填写,写好后再托本家、亲戚四面八方找门路,呈送上去。回音,大都是没有的,但是要等待。母子两个茫茫然地等着,等着一个谁也不愿多想的茫茫然的未来。

茫然中还是有事可做的。子承母业,去当当。比每天上学稍晚的时间,便挟个包去当铺,当了钱出来径直奔粮店买粮。家底单薄,当得的钱,只够一天的“嚼裹儿”,计:棒子面一斤,青菜若干,剩下的买些油盐。

当得无可再当了,便去押“小押”。那是比当铺更低一等,因此也是更加苛酷的买卖。他们为“方便”穷人计,可以不收实物,拿了当铺的“当票”就能押。押得无可再押了,仍旧有办法,就是找“打小鼓的”把“押票”再卖掉。卖,就更“方便”了。每天胡同里清脆的小鼓声不绝如缕,叫来就可以交易。一当二押三卖,手续虽不繁难,我和母亲的一间小屋里可就渐渐地显露出空旷来,与老郝叔的家日益接近。

或者我是个侥幸者,或者生活本来就是由许多的“偶然”所铸成。辍学以后,在过着“一当二押三卖”的日子里,我居然进入了当时的最高学府辅仁大学中文系,当了一阵子一文不花的大学生。

那是由于有几位好友,和我们住得邻近,他们比我年纪大些,都是那所高等学府的学生。他们同情我的境遇,于是就夹带着我混进了辅仁大学。事是好事,但头一天我一进校门,就觉出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眼睛只敢看地板,看楼梯。好像是走了一段很长的路,才进了教室。教室里学生们大部已经就座,只有我兀立一旁,这就更增加了我的紧张。我真想掉头归去,回到我的家,回到我或当或押或卖的“自由”的生活中去。

我的热心的好友走去找他的几个同学,只见他们嘁嘁喳喳了一阵以后,就指着一个空位子告诉我:“你今天先坐这儿吧。”我于是坐下。心想,我明天坐哪儿呢?果然,第二天我就更换了一个地方。此后天天如是,先是我浑身不自在地进入教室,他们则照例要嘁嘁喳喳一阵,而后为我指出一个安身的所在。

尽管是这样,然而听课还是令我神往。现在记得起的是一位孙教授讲秦少游,一位顾教授讲辛弃疾。从他们精到的讲解里,叫我领略出这些大词人的妙处:他们能在婉约近人的文字中抒发出忧国、爱国的深情以至豪情来。多么美呀,多么精巧啊,我们祖国的语言!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个可爱的小精灵,只要你调度得当,它就能把你心里的最细微的情绪表达出来!

听课虽然有趣而令人神往,但内心的恐惧却不容易消除。日久天长,我才明白,高等学府里的教授们是不管点名的。学生们都有固定的位子,点名的人只能在窗外,看位子空着的便画“旷课”,位子上只要坐着人,不管是谁,他便画“到”。我之所以能坐上位子,而位子又须每天更换,就是由于每天总免不了有人旷课的缘故。但在当时,我于听课神往之余,心里总不免于忐忑,谁知道那些花了钱的学子什么时候会突然闯进教室把我撵走呢?因此,我那时常生做贼之感,觉得自己是一个偷窃知识的人。

此后,靠朋友们的帮忙,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职业。那时我只有十六岁,而我的同事们,比起我的年龄来,翻一番的寥寥可数,多数都是翻了两番以上的老头子们。他们同我无话可讲,我也只能报之以沉默。虽然有了职业,但并不足以糊口,前途依旧茫然。只是偶然在一根电线杆子上的招生广告里,我又为自己找到了生活的希望。

就在我做事的地方附近,有一家中法汉学研究所,广告上说那里要办一个法文研究班,每周晚上开两堂法语课。一个“汉学”,一个“法语”,再加上是个夜校,这对我简直是个天赐的机缘。于是我去报名了。经过口试,我说了我对“汉学”和“语言”的兴趣,很快便通知我被录取了。从此,我又进入了另一所特殊的高等学府。

这个夜校简直是一座法兰西文学的殿堂。头一年照例是从字母念起,学些简单的对话和短文。第二年选文里可就出现了莫里哀和雨果。依次读下去,到了最后的一年,就读到了19世纪末的散文和诗。教授讲得津津有味,学生们也听得入神。以至于在上课时,我竟仿佛觉得自己已近“雅人”。但是,在课前和课后,我却不能不继续过我的“俗人”的生活。

我那时住在北京西单,每天需步行过北海大桥,才能到达近东四我上班的地方。平时只带一顿午饭,不过是窝头小菜之类。赶到上夜校时,就需带上晚餐了。把窝头带进法兰西文学的殿堂,已经很不协调,更何况“殿堂”里是只烧暖气而不生炉火的。

到了冬天,暖气烤不了窝头,冷餐总不舒服。幸好,“殿堂”之外的院子里有一间小厕所。为了使上下水道不至于受冻,那里面安着一个火炉。于是这厕所便成了我的餐厅。把窝头掰为几块,烤后吃下,热乎乎的,使我感到了棒子面原有的香甜。香甜过后,再去上课,听的偏是菩提树、夜莺鸟这样的诗情。

下课以后,又需步行回家。天高夜冷,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足音。且走且诵,路成了我最好的温课的地方。早晨上班也一样,将生字写在小纸片上,看一眼就可以背一会子,也发生不了什么交通事故。据我那时的经验,从西单走到东四,少说可以背下四五个单词来。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我衷心地喜欢这两句话,读起来总感到亲切。我庆幸自己在那样恶劣的*治制度下竟遇上那么多好的老师和好的朋友,他们为我启蒙,教我知道书这种东西的宝贵,使我没有胡乱地生长。

含蓄是艺术的本性,没有含蓄,就没有艺术。——于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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