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可驹
一段时间以前,我收到国家大剧院自主唱片品牌NCPAClassics的邀请,对男低音歌唱家彭康亮先生进行一次访谈。这位歌唱家曾经录制过一版用中文演唱的舒伯特《冬之旅》,如今他又重录了中文版,同时灌录德语原版,两次录音都是同钢琴家张佳林合作。
这套2CDs的唱片是NCPAClassics近期的重要制作,我对歌唱家进行的访谈,将会作为说明书的内容收入其中。
说实话,我一开始还犹豫是否要接受这个邀请。先前虽然对他的第一次录音有印象,却并未听过,而我对采用中文演唱舒伯特这件事本身,也持有一定的怀疑态度。原因不难想见,艺术歌曲基本是西方古典音乐中,同语言的结合最为紧密的一种体裁。
有时歌唱家的语言掌握不太好,在歌剧中尚可度过一些难关,优美的音色,优异的线条塑造,或是充沛的强音,都可让人稍稍忽视语言方面未尽熨帖之处。艺术歌曲的领域则不然,外在的技巧少了很多,对语言同音乐的结合,却是毫无遮拦的考验。
去除很多外在的技巧,这就意味着作曲家几乎完全是从语言本身入手,构思旋律的形态,节奏、乐句的设计等等。很多歌唱家为了深化自己的修养而去学习演绎艺术歌曲,就像某些演奏家去探索室内乐一样。这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它们确实非常考验演绎者的修养,其背后所对应的,是很多深层的技巧。因此将《冬之旅》这套连篇歌曲的首席代表作改为中文演唱,无论怎么看都是有些冒险了。
可既然受到邀请,还是将歌唱家的第一次录音找来听了。未料听过之后,我不仅立刻决定接手这次访谈,还深感必须为此做最充分的准备。缘何产生这样的转变?自然是那次录音的成就不凡,且让我大吃一惊。目前,NCPAClassics的重录版已经面市,彭康亮的演绎有了进一步的深化,原先定下的演绎路子却未改变。
这样的路子,也就是让我度转变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我将两次录音都听了多遍,感到那样的成就了不起,却又是难以总结的。思忖之下,暂且称之为:歌唱家为如何在中文的语境下唱美声,树立了一个典范性的表现。由此,重录版《冬之旅》的推出固然是一款精彩的演绎,但或许更重要的是,这是深具指导意义的演出。
歌唱家第一次灌录中文版《冬之旅》的唱片
美声唱法本身是舶来品,同中文之间其实并不容易调和,而目前对于美声唱中文,可能出现的问题很多在于不同层面的清晰受到干扰。吐字的清晰只是一方面,那种独特的语言的音乐化所需要的清晰,也容易受到影响。
这其中,某些问题是中文的语境所决定的,还有一些,则是美声唱法本身带来的考验。彭康亮避免了许多问题,也胜任艰难的考验,因为他显然是透彻地思考过这些问题。出现前述那些状况,往往绕不开两种原因:首先,某些歌者身为中国人,可对于“用中文歌唱”这件事,其实没有很深的了解;第二,有时人们不恰当地“高看了”美声唱法,将其凌驾于语言之上。
如前所述,艺术歌曲是一个特别根据语言来设计音乐的体裁,元音和辅音的切分,文辞的情感色彩与深层内涵等等,会很直接地影响作曲家对于旋律的设计。换一种语言来唱,当然是极不容易表现好。在我看来,彭康亮演绎的成功之处,首先还不在于美声,而是他很好地掌握了中文的歌唱方法。
重录版中的第一首,《晚安》:
最大的误区莫过于,认为只要掌握好舶来品的用法,就可以自然将其“置换”为中文。这是大错特错!如果不能掌握这种文字本身的歌唱的规律,那是用任何唱法——无论美声、民族,又或是各种戏曲中的唱法——都不可能唱好的。而用中文歌唱的规律是什么?这是很大的话题,但核心的部分,必定包括对于文字清晰而准确的表现。
中文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就是它全部都是单音节字。照理来说,一个个单音节字相连,似乎“颗粒感”太强而不如西方语言那么适合表现旋律。但古人恰恰是针对这一点,开发出一套切分声韵的歌唱体系,将单音节字的声母、韵母、复合韵母的不同部分,做出切分,由此形成不同的音节,再构成旋律。
对于这套体系,现存的传统音乐形式中,表现得最极致的大概是昆曲。但其它很多戏曲或古典声乐艺术,也是依照这个路子来的,程度不同。彭康亮用中文唱《冬之旅》,当然不是依照什么昆曲化的思维,但他对于中文细致的声、韵划分及不同音节的把握,不仅非常考究,更是真正符合用这门语言来歌唱的艺术规律的。
只有把用中文歌唱的规律搞透了,才能用如此复杂的声母、韵母的不同音节(中文的声韵体系比西语复杂很多),去贴合原作根据德语设计的旋律的需要。为此,歌唱家从选择唱起来比较顺口的邓映易的中译本开始,在翻译的细节方面,自己又做了许多调整。
如何让语言重音同旋律的逻辑重音吻合?首先是让音乐所强调的,同文字的重点合一,这是目前的中译本或中文的原创歌词都容易忽视的问题。同时,中译诗句内含的节奏律动,需要同音乐的律动相符合。
“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彭康亮的成就,其实很多都在于单纯的“演唱”之外。以音吟诗,当你换一种语言的时候,要将音符与诗句(及其中更为细节的文字)的关系真正处理妥当,单纯掌握音乐层面,或文字中的任何一样,都是不够的。
出色的译本也仅是基础,要真正在中文的语境中让听者面对舒伯特的“原作”,而不仅仅是“机翻”的话,必须由一位能同时驾驭音乐和语言两个方面的演绎者,来完成文本修订与实际演出之间,那许许多多的调整与磨合。彭康亮在第一次录音中,对此就完成得很不错了。而如果说,那次录音流露着歌唱家打开新境界之门的喜悦,重录版就是他在这个境界中得其所哉,实现更充分的艺术表现的自由的证明。
可想而知,能在歌唱之外用心如此之深的歌唱家,对于原作,对于语言的音乐化表现,都会有很深的揣摩。因此,要说他中文版《冬之旅》演绎的魅力,那也就是通常的杰出艺术歌曲演绎的魅力——以出色把握语言为基础,由富有修养的唱功完成作品以音吟诗的意图。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聆听中文版舒伯特是有些猎奇的事,可当前述这样的意图在自己熟悉的语言中呈现,听者所得到的体验也将是前所未有的。彭康亮作为男低音的天赋条件甚佳,他提到自己本次选择的超男低音的版本,之前似乎还没有录音。
重录版中《冬之旅》的名曲,《菩提树》:
这位歌唱家不仅对极低的音区驾驭从容,其音质的丰厚与自然,还有声音的密集度(无发虚,颤抖的情况),更是极为宝贵。然而,彭康亮的演绎最令我赞叹之处,仍是他在那样的音区之内,依旧如此清晰、精致地揣摩语言的表现。须知,在困难的音区“卖嗓”,是某些西方著名歌唱家表现艺术歌曲时,也会流露的习惯。结果因人而异,但总体来说,不卖还是比卖要好。
彭康亮对于“中文—美声—艺术歌曲”的循序渐进揣摩如此之深,也终于在细节中避免功亏一篑。因此如前所述,他的演绎是颇有一种典范性的意义在其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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